[转]潘家恩:发展的可能——南印度之行随感
印度南部的“喀拉拉邦民众科学运动”(KSSP)因其“促进了以人为本的社会发展”在1996年获得了被号称为另类诺贝尔奖的“优秀民生奖”(Right Livelihood Award)。KSSP的宗旨是:所有人都是发展的主体,所有人都有尊严,有价值,没有人应该被边缘化与被排斥。2004年初我访问了KSSP,在近一个月的行程里,我体会到了这种新的模式的巨大力量,它将我们的目光从“志愿者–>受益者”单向发展模式移开,激发我们思考发展的更多途径。
一. 不仅仅是科普
在南印度的每一天,我们都能接触到KSSP所推崇的本地民用科技(适用科技),如减少使用者(特别是妇女)健康损害的省柴灶,省电的日光管启动器,节约能源的煮饭保暖盒等等。这不就是科普吗?在国内,我们可以在小发明、小创新比赛上发现更多和更新颖的创意,也能买到已经市场化了的节能灯具。KSSP有何创新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参观了KSSP民用适用科技的产生与推广基地——综合技术开发中心(Integrated Rural Technological Center,以下简称IRTC)。中心的工作人员从不同角度谈到他们在做这些“小”工作时的出发点。众所周知,做“发展”的一大困难是如何让科学走近需求各异、情况不同的大众。印度朋友用了一个很有启发性的提法:“在一个饥饿的人面前,即使是天神,也都将只是一块面包。我们从最基础的开始,从大众的需求及已有资源开始,让他们感觉到科学与他们是有关系的。”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在发动民众参与扫盲、用本地方言翻译出版科普书籍的过程中,KSSP让参与者感觉到了科学的存在和科学的作用。他们还努力使科学简单化,帮助民众建立运用科学的信心。KSSP认为,在技术层面上的科学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帮助民众掌握科学的看问题或生产生活的视角与方法。科学是为了社会的改善,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只供专业人士自娱自乐的学术名词。更重要的是,科学是有可能走近大众,并改善更多人的生产与生活的。在KSSP,科学被赋予了更多的张力与亲和力。
只有从服务对象已有的基础出发,“发展”才能真正开展下去。与IRTC所做的民众科学运动相类似,KSSP专门成立了一个教育改革中心,其工作就是发现、研究、并反思印度正规教育或教材中的不足之处,从而积极地寻求替代空间。整项工作虽不起眼,但它却凝聚起一大批对现代教育有不同看法,并愿意改革的有识之士;同时它还针对性地为另类教育找到了着力点。
在流行的单向的发展模式中,普通民众中往往被边缘化;而科学技术既可能被垄断,也可能由于推广过程中的单向做法,给普通大众造成信息不对称,而不能发挥作用。KSSP针对大众的科技推广采取了有别于利用固有渠道或市场化的开展形式。无论是街头剧场、民间艺术,还是火车上的科普读物,都是KSSP开展“走近科学,运用科学”的平台与载体。正是在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紧密结合中,科学还原了它存在的意义。正是有着这样的理念,科普便不再只是纯粹技术层面上的科学普及。我们看到,在KSSP教给普通家庭用当地已有的原料,利用简单的技术,生产必不可少的日用品—肥皂的同时,他们还将小小的肥皂联系到全球化的大背景,给参与者讲述肥皂的历史,和跨国公司对肥皂市场的控制及对当地普通劳动者的不利影响。 KSSP的科普活动及其背后的理念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参与。在1989年到1994年由他们发起的民间扫盲运动就动员起了五百多万的志愿者帮助五千万人进行了扫盲,并取得了明显的效果,至今男、女识字率都高踞95%以上。正是在手把手、面对面的过程中,成千上万的人走到了一起,也增加了人们互相帮助的可能。
二. 参与的艺术
在南印度考察的全程中,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KSSP如何在不获取国外一分资金支持的情况下,能够动员成千上万的人参与?广泛参与的背后又是什么?KSSP的服务对象明确是广大民众。“首先,我们承认并坚信普通民众有自己的知识和智慧,真正的知识是不能按照阶层进行划分。我们要做的,一方面是尽一切可能走到他们的生活中去,激发他们已经具备的潜能,让他们感觉到知识是有用的,自己能够掌握知识,并可以用它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我们会寻找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使得更多人有可能参与并互相影响……” 从身边开始,KSSP项目的整个过程都渗透着学习与参与的氛围,让人在合一的过程中得以提升。我们在IRTC所住公寓的就是一个例子。几年前,当IRTC取得了较大的成绩后,本地政府给予了一笔拨款以表彰并支持中心的工作。大家讨论决定用这笔款项盖几栋目前最急需的楼房。如何去完成这个任务本应是中心领导和建筑专业人员的问题,但别具匠心的KSSP成员却把它发展成一个“教学做”合一的过程。在整个盖楼过程中,中心工作人员和参加培训的学员一起围绕着“如何在农村地区盖既省材又舒适的实用住房?”的议题,共同参与了选点、设计、和建筑的全过程。建设这几栋简易但有特色的红房子,使许多人碰到了一起。他们虽然水平、认识不同,但人人都可以发表看法,充分体现出房子主人的创造性和参与精神。更重要的是,它将参与及培训的方法凝聚在了每个人的生产生活中。中国伟大的教育家陶行知在七十多年前提出的核心教育思想—“生活即教育”、“教学做合一”—超越了时空,在异国他乡得到了体现。
用开放的心态和形式去动员和吸收更多人的参与,是印度同仁们多年来的重要经验。最初,KSSP是一个以“科学”为主要工作范围的人民团体。在1977年以前,成员的参与条件是交两篇科普文章。为了打破限制,在更广的范围内进行民众动员,1977年,KSSP决定将两篇科普文章的条件改为对共同理念的认同与实践。KSSP不愿把自己定义为NGO(非政府组织),而更愿意将自己定位为一种开放的,反映社会变革力量的社会运动。这场社会运动包容并体现了更多民间的、底层的力量与声音。虽然KSSP的组织是松散的,但共同的社会基础和目标将成员有效的结合起来。KSSP没有一致的行动手段,但在共同平台上进行培训交流之后,其成员随时可能在各地生根发芽,影响带动更多社区创造力的发挥。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开放架构中,KSSP还发掘出了一股更为重要的力量—社区本地志愿者(村民志愿者)。这些志愿者将会更直接、更持续地影响自己周围的人或事,起到KSSP成员起不到的作用。相比深入到乡村的外地的志愿者来说,村民志愿者真正来自大地,具有更强的生命力和适应性。在IRTC,我们参加了他们的一项实习:在烈日炎炎的中午,由乡村社区精英能人组成的培训班全体出动,到附近的乡村去做“水资源图谱”的练习。练习的目的是掌握调查社区中现有资源分布状况的能力,从而对本地资源进行更为合理的保护利用。参与者来自不同的乡村,他们回家后将会组织本社区成员开展有效的具体的调查工作。对比中国的农村,原来的乡村精英普遍到城市打工,乡村中只留下“三八九九六一”部队 。印度的经验让我们看到,社区中本身的资源才是农村发展的真正立足点与力量源泉。人力、资金、资源单向流往城市的抽血型发展,将会给乡村造成致命的打击。
在近十万人参与的2004年1月在孟买召开的第四届世界社会论坛上,来自全球各地关心社会公正与平等的各界人士发出了共同的声音:反对全球化在世界范围内对弱势群体进行剥夺。与其说KSSP是在反对抽象的全球化,不如说他们正在建立对自己生活环境的“社区认同”及有众人参与的“集体梦想”。KSSP承认并尊重乡村及其所存在生活方式的合理性,他们认为乡村生活方式有利于成员在社区层面上的合作并有利于社区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
“参与”一词对于国内NGO及扶贫、发展领域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大白纸+记号笔+游戏”好像是当前国内“参与”的表象共性。相比KSSP而言,我们是否过于强调参与的工具或技巧,而忽略了对真正参与基础的培养?虽然我们也倡导参与并试图避免对弱势群体的边缘化,但过分强调形式很可能限制了参与者本身创造力的发挥。固定的模式往往可能游离于民众的真正需要,使得表面上的“参与” 变成了事实上的封闭。当中国还在讨论什么是真正的志愿者,以及如何更好地管理志愿者时,在我们的邻国,那些平常只被理解为被服务对象的村民们,已经用一种更为可贵的志愿精神和参与精神承担起了新的使命。
三. 政治边上的“政治”
“既然你们能够发动起数百万人的参与,为什么你们不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政党,那样不是能更好,更快地实现你们的理念吗?”我们问KSSP成员。印度同仁这样回答:“我们的历史是一个不被任何僵化的概念及目标所限,不断学习新经验和真正服务民众的过程。如果非要谈政治,我们希望选择一种超越的、分权的及紧贴民众的态度,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政治’吧。”
KSSP看到,在二元思维下,对抗性的政党政治并没有给普通民众带来利益的最大化。在政党政治中,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政治游戏中,而规则的制订却由不得自己。KSSP所要做的就是将人从政治游戏中解放出来,而获得真正的人的提升。KSSP坚决不成立自己的政党,同时也避免发展成为一个组织严密、机构不断膨胀的组织。他们保持着来自民间、融于基层、松散灵活的形态,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体制化及背弃大众。KSSP避免发展的主流模式,而努力体现普通个人的尊严及价值。他们用各种办法分散组织的权力,帮助个体成员自我赋权,从而提高民众的独立思考、判断及行动的能力。KSSP虽然不成立自己的政治组织,但他们的许多成员却是不同政党的党员。这样KSSP成员可以用更为调合、务实的立场来影响各自所在政党及其政策。多一分调合与“以人为本”,少一些对抗与“体制化的局限”,这正是他们独特的为“政”之道。
四. 行动者
甘地让全世界看到了行动所能产生的巨大力量。在甘地的故乡,我们有机会接触到了一群可爱又可敬的行动者。接待我们的KSSP成员中有许多是大学教授,博士科学家,但他们没有高级知识分子的架子。他们从自己开始,用行动将科学与知识请下神坛,并在实践中向民众证明:掌握知识对自己是有用的。正是由于他们看到周围人身上的力量和潜能,反而使他们有了凝聚众人力量的可能。而很多中国当代的知识分子,因为注重自己及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上的光环,而与社会大众产生了距离,从而在实践中表现出强烈的“无力感”。
KSSP也面临着挑战。KSSP及同类组织不仅面临着成员的流动性加大与老龄化等问题,还面对着主流发展模式和全球政治经济文化形势的影响。人类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发展?在所谓不可抗拒的主流发展面前,我们是应该被动地顺应,还是应该保持批评精神,用积极的态度去探寻其它的可能呢?KSSP的成员从自己开始,不将问题归结为制度、文化、政府、市场、或他人等外在的因素,而坚守自己的民众立场与独立精神。他们说,当面临挑战时,周围10%的人会坚决支持,10%的人会坚决反对,剩下的80%会等着看结果再决定他们的态度。如果我们能够影响1%的中立者,我们就有可能最终赢得大多数,关键在于行动。
在行程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参观了KSSP的总部办公室。在这栋由每个成员捐助一个月薪水所盖成的楼里,我们见到了KSSP的前几任负责人。当我们围坐一圈,接过由他们组织普通家庭所制造的礼品——肥皂时,我们都被强烈地震动了。我相信,平常,在KSSP的周围,有这种感觉的人一定很多。
五. 孩子们的黄昏
在IRTC的一个黄昏,我经过一条幽静曲折的小道。前方落日余晖,一片修长的绿色椰林,远处点点飞鸟。前方小道上,两个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在玩耍。对我的到来她们全无陌生感,她们欣喜地迎上来,将一个不同肤色的陌生人带到家里,介绍给了她们的母亲。尽管我不谙英语,但我感觉到在语言之外我们也能交流。道别后,年轻漂亮的母亲倚在门上目送我远去,两个小女孩则一前一后地在我的周围,蹦蹦跳跳地送了我好远。我感觉到未尝有过的祥和与安宁。我羡慕这两个孩子,也许她们没有现代玩具,但她们却拥有这么好的黄昏,有无数的飞鸟为她们唱歌、辽阔的草地供她们嬉戏、无限的空间可供她们放飞梦想。更重要的是,她们自己就是这个美好黄昏的主人,她们可以迎接陌生的远方来客,并且享受每一个过程中的快乐。在她们的世界里,还暂时没有由现代市场、传媒、广告塑造出来的“快乐样板”,她们身处一个由自然、人性、亲情、友善编织的环境中。
然而当这一切被现代发展逻辑所驾驭的时候,世界便缩小到了一系列窄小的条件式命题中:只有拥有财富,人们才能快乐(健康);只有参与激烈的竞争,人们才能拥有财富;只有拥有越来越多的资源,人们才能在竞争中处于不败之地……然而资源是有限而不可再生的。美好的事物被少数人垄断,留给普通大众的,只是这种发展所剩下的残羹冷炙,以及赶不上发展潮流的普通人的叹息与怨恨。
我感慨这两个印度孩子的幸运,在她们的周围,有一群人正在努力创造一个世界,那里的美好的黄昏平等地属于每一个人。同时,我又不禁担心这些孩子的将来。是否她们会成为被“发展”边缘化的对象呢?另外,还有许多同样可爱的黄皮肤小孩和黑皮肤小孩呢?我们面临的问题的关键不仅在于我们是否能够生存下去,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否避免陷入毫无价值的状态之中。南印度之行给了我丰富的想象空间,它让我用多维的方式去思考,去探寻可能的另一世界。我耳边时刻萦绕着我们印度之行中唱的最多的一首歌:“We shall over come (我们终将克服)”。
选自:http://www.desert.org.cn/zccg/xx_003.htm